17岁的我,还是个懵懵懂懂、莽莽撞撞的野少年。

上世纪70年代,我的家乡初高中学制均为两年。我15岁高中毕业正赶上恢复高考,上了体检分数线,家里向亲朋好友借钱置办新衣新被,做好上大学的准备,哪知录取分数线提高20分,竟以1.5分之差而无缘大学。

乡教办主任金观希老师把我看成个人才,延请我到前坦小学当民办教师,那些年在乡村要能当个民办老师很不容易,找关系托人情都难以谋到这一职位。前坦小学只有四五两个高年级,也只有两个老师,我教语文、常识、美术、体育,学生和乡亲都称呼我“小老师”。

因为我对学生太严厉,闹得有点不愉快,一个学期后,我就不想干了。金主任还亲自跑到我家里来,让我新学期到乡中心小学去教课,似乎有“三顾茅庐”的感觉。但我固执地拒绝了,母亲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很着急,怎么劝我也不听。从此,就开始了我的少年流浪生活。

母亲对我的意气用事忧心忡忡,不只是因为家境贫困需要有一份经济来源,更是期望我有一个好前程,依我弱小劳力务农挣工分根本不顶事,一个跳出“农门”的大好机会硬是被我断送了。但我也不想自暴自弃,落成一个废人。少年野心勃勃,异想天开,以为干什么都能成,悄悄谋划着“创收”大计。

我收集了许多民间验方和生活小常识、生活小窍门,又从祖传中医书上抄来一些中药方,到大队部刻钢版油印出来,装订成小册页,然后邀了外村一个小伙伴,走村串户去兜售。从春天到夏天,游走十村八乡,每到一处都引来不少乡亲围观,但几乎没有人愿意买,而且被当作笑话,还有说我们是骗子的。两三个月下来,大概卖出十多份,多是出于好心或好奇、好玩而买去看看。不过,一路乡亲都纯厚亲切,大方好客,给水喝给饭吃。后来小伙伴和我两人总结说,“混了几餐饭,看了几个山村美少女”。

其实,这样游走乡间,也能认识不少人,其中就有一个做木头生意的,让我跟着他跑。我不懂做生意,只是做个帮手,下鄱阳,走都昌,来来往往,东奔西跑,几个月也没拿到一分工钱,灰溜溜回家,没脸见人。

本村小学校长有个做木匠的儿子,外乡龙山人,他有一辆半新半旧的自行车,经常让我骑来骑去,在喜欢的女孩面前兜转。我们两人交上了朋友,我就跟他学做木工,并没有正式行拜师礼。拉锯、推刨、凿眼、墨斗打线、用斧劈削,这些基本功都跟着学做,常常拉锯跑了线、斧劈过了头、刨子推不平、凿眼有撕裂,各种工具操作姿势和手法颇难掌握到位。半年多时间,各种工件都摸过了,学习了一点基本功和简单木活手艺,单独打制了一个小木箱、两把收折椅。

想不起来什么原因,学木工也半途而废了。可能那时候做什么都不安心、不专心,也没吃到什么苦,也就没有学到什么真货,包括手艺、做人道理。其间,中学老师可惜我这样游荡荒废了,让我回校免费复读了两个月,还是相差十几分不幸落榜。直至17岁下半年到茶校做小工,才真正体验到做工的艰辛,生活的不易。

婺源乡村生活

堂哥润宝带着我及另一位亲戚,来到茶校做小工时,正值茶园管理“七挖金、八挖银”关键时节。婺源茶校是当年爆红的一所中专学校,学校历史悠久,是1939年创办的省立茶职学校。“七挖金、八挖银”是指在农历七月和八月进行秋挖除草,效果最好,有利于改善地力、茶树复壮,增加来年春茶产量,这是茶园管理的传统经验。

七八月间天气酷热,烈日炎炎似火烧,戴着草帽,低头弯腰在密密茶行间挖地除草,格外闷热煎熬,不只是汗流浃背,而是汗衫湿了一身又一身。有的茶园杂草茂盛,手臂和脸颊会被割出丝丝血痕,汗水浸渗一阵阵刺痛。到了晚上,两个手臂酸痛得拧不紧毛巾、抬不起饭碗。打一桶水浇个澡,躺到床上就呼呼大睡,暑气热烘、蚊子咬,都醒不过来。

小工都是计件工,按每天挖多少茶行计酬,管理人员统一验收记账。已记不清一天能挖几行茶地,挖一行茶地是一毛钱还是两毛钱,按茶行长短论计,一个月大概能拿到手20多元。堂哥是高度近视,有时杂草除不干净,管理人员让他返过几次工,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同情他挣点工钱不容易。茶园施肥和修剪,都有技术员负责操作,不放心让小工做。

茶园秋挖并不是最苦最累的活。印象深刻的是,当时正在开一片新茶园,让小工从一处小山挖了熟土挑到刚平整出来的一块新园,以待开春扦插茶苗。一担大簸箕装满土,大约150斤,重时高达180斤,因为计重付酬,100斤5分钱吧,我们都尽可能装得满满的,300多米距离,中途会歇一肩,管理人员指导挑至哪处再给称重。

开始第一天,劲头十足,脚下生风,挑着满满一担土,呼呼往前冲。可是两三天下来,肩膀磨得红肿破皮,到校卫生室弄来紫药水、磺胺水和纱布棉球,互相搽药。虽已初冬,天气凉了,但每天都是大汗淋漓,汗水流进眼睛刺痛,流进嘴巴咸咸的,顾不上擦一擦。一个星期后,就感觉挑不动了,两腿走路都打颤,踉跄着往前走,耸肩弓背,咬紧牙,拖着脚,继续挑一担、再挑一担。最恼人的是,管理人员指着某处说,再往前一点,再往前一点,而担子沉沉压弯腰、头抵地,感觉半米远都快熬不住了。

我常给人说,自己个子矮小,左右肩高低不一样,都是那时挑土压垮的,本来正该长身体的时候,却被压得长不高了。

今天跟年轻一辈谈起这段经历,都几乎难以相信。另一位亲戚挑了半个多月土,因为家里有事提前回家,就没有再来做小工了,我和堂哥一直干到腊月初头才回家。

清澈的河水

下雨天就不开工,可以好好休息,可是一连几天秋雨绵绵,又想着要干活,有时管理人员找一些室内杂活让我们做。后来发现有一个好去处就是校图书馆,不干活时就来这里看书。

我就是这时喜欢上了高尔基。中学时读过《海燕》,印象很深,常常喜欢背诵:“在苍茫的大海上,狂风卷集着乌云。在乌云和大海之间,海燕像黑色的闪电,在高傲地飞翔……”

读高尔基的作品,就感觉他脑海里像有一股股山泉接连不断喷涌出来,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物蹦出来,感觉他的语言像刀一样锐利,很有力量,就像挑土时扁担勒进我稚嫩的肩膀。特别是看了《童年》《在人间》《我的大学》,想想自己的经历,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高尔基。其实,我远远比不上他经受的苦难磨炼,比不上他经历的丰富广阔。第二年上师范后,就借来新出版的《高尔基文集》阅读了一遍。

做小工期间有幸认识了几位老师,至今珍藏着一本厚厚的红封皮《江西草药》,就是一位施老师赠送给我的,扉页写着“祝多才多艺,多立新功”,日期是1980年12月10日。人生路上许多人相遇相识都是缘分,施老师是茶叶科研专家,我和他不知怎么就熟识了,似乎还谈得来,至于当时怎么交流早已记不清,唯有一份情谊永远难忘,两人至今还有联系。

回想做小工的日子,我并没有感受到劳动的快乐,却也没有感到生活的忧伤,只是一天天平平常常地过着,坚坚实实地扛着,没有想到要从中收获什么,似乎都是切实必然发生的,就像星江水自然会从茶校旁边流过、毒热的太阳落下去第二天还会升起来一样。而实际上,这半年吃的苦,受的累,忍的痛,已深深烙印在我的人生。

来年春天,正是采制清明茶的时候,我来到高砂中学复读准备参加高考,表兄在这里教物理课。复读三个月,考入万年师范学校,告别那个山村野少年,用力向着新的生活狂奔。

文字:俞俭

编辑:王若林

原文刊载:《新华每日电讯》

作者 王若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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